清晨通勤,耳机里循环着爱而不得的苦情歌;深夜独处,算法推送着缠绵悱恻的伤感曲——这或许是许多人的日常音乐场景。当耳朵被同一种情感基调的音乐持续浸润时,我们或许未曾察觉:这不仅关乎审美偏好,更关乎心灵疆域的开拓与封闭。两千余年前,孔子对“郑卫之声”发出的警示,穿越时空,在今日的数字音乐时代,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现实意义。
何为“郑卫之声”?从古乐到今声的文化脉络
“郑卫之声”原指春秋时期郑国、卫国一带新兴的民间音乐。在儒家典籍中,它常与正统“雅乐”对举:
- 雅乐:庙堂之音,功能在于祭祀、教化、规范伦理,追求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的中和之境,旨在引导人心向善、维系社会秩序。
- 郑声:民间新声,特点在于大胆抒发个人情感(尤其男女情爱),旋律新颖动人,追求感官愉悦与情感共鸣。
孔子对此有明确论断:“放郑声,远佞人。郑声淫,佞人殆。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他将“郑声”与巧言令色的小人并列,认为其过分渲染情感(“淫”指过度),会扰乱中正平和的性情,使人沉溺其中而忘却更高远的志向。
今日“郑卫之声”的实质,已非特指某种旋律(古乐早已失传),而是指代所有功能上高度个人化、情感化、感官化,可能诱使听者长期沉浸于单一情感世界的流行音乐。从邓丽君柔情似水的《甜蜜蜜》,到王菲迷幻实验的《迷魂记》,再到诸多网络热歌中循环的“心痛”“遗憾”,其核心吸引力都在于精准触发并放大听者的私人情感体验——这正是“郑声”精神的当代延续。
“郑声”之溺:当耳朵筑起情感的“信息茧房”
现代人比古人更易“沉溺郑卫”。算法推荐无休止地奉上“猜你喜欢”,耳机创造了一个永不间断的私人声场。这种沉浸带来双重效应:
- 慰藉与共鸣的正面价值:此类音乐提供情感出口,让人感到被理解、不孤独,是重要的心理调剂。
- “溺”的风险与代价:当聆听从“偶尔共鸣”变为“长期沉浸”,便可能滑向孔子所警示的“淫”与“殆”。
- 情感闭环:持续输入同质化情感内容,如同为心灵建造“信息茧房”,强化并固化某种单一情绪(如自怜、愤懑或虚幻的甜蜜),阻碍情绪的自然流动与升华。
- 格局收窄:心灵长期浸润在高度个人化的情感情境中,其关注范围会无形从更广阔的社会、自然、哲思领域收缩,转向对内心波澜的反复咀嚼。
- 行动消解:深刻的悲伤或极致的欢愉在音乐中被轻易体验、反复消费,可能替代真实生活中的积极行动与关系建设,让人满足于“感受”而非“实践”。
古人云“玩物丧志”,今可谓“溺音丧心”——丧失的是心灵本应有的开放、平衡与生生不已的活力。当个体普遍“心溺情识”,集体的创造力与行动力(即“国展”之所系)也必将受挫。
破溺而出:构建平衡的“听觉生态”
警示并非主张禁绝“郑声”,而是倡导一种更为自觉、平衡的音乐生活智慧。关键在于做音乐的主人,而非被其无形塑造的奴隶。
- 提升“听商”,诊断歌单:定期审视你的播放列表。是否被单一情感或风格垄断?主动引入“异质”声音:让古典乐的宏大结构拓展你的思维维度,让民谣的叙事性连接你与他人和土地,让世界音乐的陌生感打破文化隔阂,甚至让窦唯后期那些近乎“雅乐”的抽象音景,为你提供一片精神的留白与静观之地。
- 功能性聆听,主动选择:根据生活需要,像选择工具一样选择音乐。需要专注时,听纯音乐或环境音;需要振奋时,听雄浑或激昂之作;需要平复时,听宁静悠远的旋律。让音乐为你服务,而非你被音乐的情绪裹挟。
- 从聆听到创造,化被动为主动:尝试记录听某类音乐后的真实感受,甚至尝试创作(写词、谱曲或仅仅是随乐而动),将被动的情感消费,转化为主动的情感梳理与艺术表达。这是打破“沉浸”魔咒最有效的方式。
- 定期“静默”,重置听觉:给自己留出不带任何背景音的时段。在静默中,内在的声音和周围的真实声响得以浮现,这是恢复听觉敏感度和心理自主性的重要练习。
耳中之域,心之所向。当我们警惕“郑声”之溺,并非要退回到单调乏味的“雅乐”教条,而是为了挣脱算法与习惯共同编织的情感窄巷,重新拥抱声音世界的浩瀚与心灵的无限可能。唯有让耳朵向多样的声音敞开,心灵方能向广阔的世界舒展,个人生命与集体文明的“国”,才得以真正“展”现其丰饶、坚韧与向上的力量。这或许才是前人“放郑声”之诫,在今日给予我们最珍贵的启示。

